“玲玲啊,等你下面那牙齿掉了要丢到屋顶上去。”外婆又对我说了一句。我在天井下的小板凳上坐着,用手指头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摇摇欲坠的牙齿。我很矛盾,我想它快些掉,我怕它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掉到我肚子里了;可我又害怕它掉,掉了我就要自己丢到屋顶上去,屋顶那么高,万一没丢上去怎么办?屋顶上还有一只黑色的大肥猫,要是它吞掉了我的牙齿,那我的新牙齿是不是就不会再长出来了?如果大肥猫真的一口吞掉了我的牙齿,它会不会噎着,会不会死?如果它死了,会不会在夜里带着它那发亮的眼睛来找我报仇?

可我也不喜欢上齿掉,外婆说,上面的牙齿掉了要丢到床底下。要在自己睡觉的床底下放一颗牙齿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。有一次,我一颗上齿掉了,我蹲在我和外婆睡觉的木床边一个多小时,才终于鼓起勇气、心惊胆战地将牙齿放在木床最内侧的一个角落里。我很害怕床地下的牙齿会慢慢长大,穿过床板,刺中我和外婆。又或者,牙齿把床底下的老鼠给噎死了,再发生类似大肥猫找我报仇的事可怎么办?总之,在我的童年时期,换牙是我的人生大事,它让我惶恐不安、魂不守舍、夜不能寐。不过,无论我多么的害怕,我最终还是会遵照外婆说的,把上齿丢到床底,下齿丢到屋顶。我相信只有这样做,重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整齐。我的牙齿一直很好,人生第一次看牙医是在22岁时,因为牙床里突然多冒出了一颗牙,医生告诉我那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牙齿,而是我有一颗乳牙没掉,它没地儿长,只好随便找个缝隙长了出来。医生拔掉了我的乳牙,而我,却不好意思向他要回我的上齿,扔到床底。

所以新长出来的上齿才成了口中的“败家子”。

如今,城市再难见到瓦房、筒子楼……我们不在拥有屋檐,我们的房子也没有了屋顶。现在,孩子们掉的牙齿往哪儿丢呢?他们不害怕自己的牙齿长得歪歪斜斜的吗?

儿时生活的弄堂里每天都有各种叫卖声,卖豆腐的、卖发糕的、卖鸡蛋的、卖粑的、卖酱油的、收头发的……这些声音从弄堂里传进筒子楼,传到天井下我的耳朵里,我望望外婆,她总在昏暗的厨房里忙着,见她没听见屋外的叫卖声,我就会叫她:“外婆,今天吃豆腐吗?”“外婆,酱油还有没有?”“外婆,我们要不要买鸡蛋啊?”但我说的最多的还是:“外婆,卖发糕的来啦!”

大多数的时候,外婆不做声,继续忙手上的事。如果阿姨或者小舅舅在家,我就会飞奔到里屋,跟他们说:“卖发糕的来啦,卖发糕的来啦!”他们有时候在玩纸牌,有时候在睡觉,运气好的时候,他们会给我钱,让我去把卖发糕的人叫住,一得令,我立刻飞奔到屋外,把已经走远的卖发糕的人叫回来,让她等一等,再回里屋接钱。这是我的人生经验,如果我等着他们给我钱(有时候他们还要找一会儿),卖发糕的人早就走远了。

外婆见我捧着热腾腾的发糕进屋,就不大高兴,但她不会对我发脾气,最多说一句“你里li咂za小xiao懒lan婆”,这是我们的土话,意思是说我好吃。我笑笑,跑进里屋,和阿姨、舅舅一起开开心心地吃发糕。

我小时候好吃在街坊邻里是出了名的。

有一次,外婆带我去沿河听戏,给我买了一节甘蔗吃,正巧遇到一个大水坑,外婆就拉起我的手,想拽我过去,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怎么回事,我的手腕脱臼了,甘蔗掉在了地上,大哭起来。外婆吓坏了,赶紧带我诊所,对着诊所医生喊:“怎么办,我把女仔哩的手给扯断了。”医生倒是毫不在意外婆的慌张,拿着我的手随便搞了两下,我就好了。手能动了,我停止哭声,一把抢过外婆手里的甘蔗,忘情地吃了起来。

还有一次,外婆正在做饭,发现没有味精了,就给我钱让我去买味精,结果我买了盐回来,手里还拿了一包零食(外婆给的钱只够买味精,买盐的话才有零钱买零食)。外婆很生气的打了我一巴掌,骂我好吃。

这件事外婆跟我说过很多,每次说的时候她都很愧疚。她总对我说,要是搁在现在,只要是你想吃,吃多少包零食我也不会打你啊。

我不记得外婆打我的事,我当然更不会怪她。我也不记得我是故意的,还是不小心犯的错。我想,这些都不重要。我很高兴,我小时候是这样的女孩子,是自我的,是会干坏事的。

我多想自己就是那么调皮捣蛋地长大,小孩子,不就是要很有活力很有生气地长大吗。

我最开心的事还是跟着外婆出去卖冰棒。

外婆在红旗瓷厂上班,夏天的双休日,外婆就会去批发冰棒,有一毛的、两毛的、三毛的……冰棒有红色的、白色的、双色的……咬起来有硬硬的、不那么硬的、软软的……外婆单肩背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盒子,盒子里棉絮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着许多各色各样的冰棒。外婆沿着狭长的弄堂叫卖,“卖冰棒啰,卖冰棒啰,好吃的冰棒啰……”如果我真有所谓的童年,这大概就是童年最让我怀念的声音了。

外婆甜美的声音穿过小巷,小街,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,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围着那只小小的盒子,跟我一样,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。围在盒子最前面的小孩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零钱,在盒子里翻来翻去,仔细挑选着。我站在一旁,心里急得很,我担心他会挑走我最喜欢的那根冰棒,又担心他挑的太慢,冰棒会融化,融化了可怎么吃呢!终于,他伸手拿走一根冰棒,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,我喜欢的那根冰棒还在,结结实实的!

有时候,也会有小朋友挑中我喜欢吃的那种冰棒。那种冰棒很贵,外婆只会进一两根。我的心里一阵紧张,扯扯外婆的衣角,外婆却总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我忧伤的眼神,把冰棒卖给别人。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也不敢言语。等小孩子都散了去,外婆就劝我:“哪能每次都吃最贵的,都要被你吃穷了,吃穷了怎么上幼儿园?不上幼儿园怎么学唱歌跳舞,不学唱歌跳舞你爸妈不喜欢你,怎么办?”原来一直吃最贵的冰棒会导致爸妈不喜欢我这样严重的后果,我只好把眼泪强塞回肚里,继续跟着外婆卖冰棒。我知道,快天黑的时候,外婆就要回家做饭,她就会让我在没卖完的冰棒中挑一根,有时候,我还会多拿两根给阿姨吃,这种机会不多,要是我们卖出去的冰棍多,生意好,外婆才会让我多拿两根。慢慢地,我也学聪明了,先看看外婆口袋里的零钱,再做决定。

整整一个夏天,我把盒子里的冰棒都尝了个遍。真甜!

我很爱吃冰棒,现在也是。

对我来说,对每一支冰棒的咀嚼和吸吮都会让我想起3岁那年的夏天,甜得过分。

那时候,外婆在红旗瓷厂工作,是个沾釉女工。就是把瓷胚放入白色的浆釉里,瓷烧出来才会雪白雪白的……厂里活不多的时候,外婆就早早下班,回家做家务或是打毛线衣。

我们住在戴家弄,戴家弄其中一个弄口,过个马路就是昌江河,夏天,外婆带我去河边乘凉,天冷了,就带我去河边晒太阳。

昌江河边总是聚满了人,有人卖甘蔗,有人摆摊子剃头发,有人打纸牌,有人打麻将,有人卖瓷器,还有人唱戏……外婆爱听戏,什么戏我不记得,也听不懂,都是些民间小调、小曲。

“玲玲啊,我们去沿河听戏。”

“玲玲啊,去沿河听曲不?”

“玲玲啊,吃甘蔗不?”

“玲玲啊,走咯!”

我兴奋地朝外婆跑去,牵着外婆的手,往河边走去。

写完文章,很想外婆,给她打了个电话,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,说看着看着都要睡着了。

“外婆,戴家弄拆了好几年了吧!”

“好几年咯。玲玲啊,记得我在天井下给你洗澡的事不?”

“记得啊!”

夏日黄昏,外婆给我洗澡,就在天井下面。快洗完的时候,外婆说:“洗得个么干净,都可以做来恰(吃)啦。”

“外婆,那要切不?”

外婆大笑起来,说:“要切,当然要切,手切一截,脚切一截,头切一截……”

“那好痛啊,好痛啊!”我用手护着脚,蹲在木盆里,怎么也不肯起来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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